何頻,本名趙和平,1956年生,河南修武人,1974年於修武三中畢業。1982年於華中師範大學政治係畢業。上世紀80年代初,出版《中國學生運動史話》;上世紀90年代以來,集中散文隨筆寫作,出版《羞人的藏書票》《隻有梅花是知己》《文人的閑話》《見花》等文集;2008年出版的《看草》和2012年的《雜花生樹:尋訪古代草木聖賢》,獲當年“中國最美的書”獎。
天生樹,說的是一棵傳奇的柿樹。
這麼說吧,凡是出產柿子的地方,一代又一代的樹主人都知道,柿樹要經過人工嫁接才會結出令人滿意的好果實來。眼看那秋來入畫,乘了金風玉露,枝頭結滿紅得透明的柿子,如白石老人善畫“事事如意”之丹柿圖,如老舍先生在北京豐富胡同的“丹柿小院”,當年特地從西山移來河南品種的火柿子樹,得來全靠費功夫。美麗而壯觀的柿子樹和風雅聞香的蠟梅一樣,原生態的苗木,蠟梅開花,本來隻會開不起眼的臭梅、狗牙梅,柿樹隻能結小如葡萄和山楂的軟棗,二者都需要借助能工巧匠之手,盤整嫁接過了,樹才能長高長大,方有令人滿意的好品種。
刻下我要講的天生樹不尋常,它是老家南太行淺山區一株秉天地之靈氣,自然托生,不用嫁接就結出好果實的柿樹。傳說已經有300歲的老柿樹枝繁葉茂很神奇,是棵八月黃,年年都結出滿樹的好果實。帶著滿頭紅葉的時候,它遠看似一籠燃燒著的天火;風掃落葉後,沉甸甸的果實暴露無遺,仿佛掛滿了無數的紅燈籠。這棵樹,原本長在我們家族的墳地邊,經過老村整體搬遷,現在變成了家門口和村頭的風水樹,緊挨著土路變油路的雲台大道。村民由世世代代住窯洞,變成住成排成行的大瓦房,新村當初的選址,一方麵考慮地勢比較平坦,同時也相中了有豐滿高大的天生樹為依靠。老家人敬古樹拜風水樹的風俗與別處是一樣的,以這棵巨大而出奇的天生樹為驕傲、為標誌,特地請人為它攝影,虔誠又恭敬地放在《北窪村誌》的封麵上。
柿樹是果樹,又不同於一般的果樹。俗話說,“桃飽杏傷人,小李(李子樹,李讀“溜”的音)樹下埋死人”。說的是類似杏與李子的水果不可恣意飽食,有副作用。但柿子最好,在老家人心目中是可以放心食用的佳果美食,自古又被譽為“鐵杆莊稼”。老家柿子的品種多,有八月黃、老轎庭、牛(牛讀“偶”的音)籠嘴、小火罐和水柿等。山裏人吃柿子的花樣也多,變著法子享用甘甜如飴的好柿子。柿子要熟的時候,先夠八月黃和老轎庭,從吃濫柿、烘柿開始,嚐鮮過後,要曬柿餅、串柿瓣、磨柿炒麵,就連爛柿子也不放棄,撿回來用它泡柿子醋。冬天用烘柿和麵蒸饃,過年炸祭祖用的小麻燙和焦花。人除了吃柿子以外,還拾取初夏早落的小柿子曬幹了喂豬,霜打過的落葉拿來喂羊,柿木又可以用來做案板……柿子樹真正是物盡其用,奉它為“鐵杆莊稼”,因為柿子與救荒的故事聯係緊密。滿打滿算,北方農村,農家過上不愁吃喝的安穩日子不過才三四十年光景,糠菜半年糧的艱難度日並不遙遠。對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言,舊年老人們和我們拉家常,他們訴說最多的是逃荒要飯,扒火車去過徐州,輾轉又翻山到山西各地。傳說,村裏有家人過日子仔細,奉行勤儉持家,用吃不完的柿子摻了秕穀子粗糠,曬幹炒熟做柿炒麵吃。當年吃不完就積攢著,用曆年積累的柿炒麵和成泥,在住家窯洞的深處獨自打了一堵斷間牆。荒年來了,別家外出逃荒,背井離鄉餓死人,但這家人低調從容。有人發現,原來他們是靠暗暗食用柿炒麵打成的牆土充饑的,絕非胡編!再沒有比這個例子更能表達家鄉人和老輩人對柿子的依賴與感恩了。即使現在居家殷實了,生活富裕了,水果品種多,村民擴大種植品種,前前後後,五光十色,也曾經種桃、杏、蘋果、山楂,但是,或因為桃樹生長不吃年歲,或因為蘋果的品種更新快,總是市場變化大,人們的口味刁鑽,變來變去,還數柿子最好吃也最好賣。柿子本色,經得起時風變化的考驗,好吃又好看。修武地界的北窪村,下坡經過當陽峪,出了山就是焦作市區,每逢秋冬,市民對山裏人的好烘柿和帶白霜的軟柿餅,一往情深,愛吃柿子的口味一成不變。毫不誇張地說,祖祖輩輩,老家人是吃柿子長大的,現在還靠賣柿子增收。
柿樹壽命長,生命力十分頑強。大柿樹,老柿樹,飽經了風雨滄桑,冬天的時候,每一棵粗如黑鐵的柿子樹,如一個個頂天立地的莽漢與雕塑。主人要柿樹方便采摘,盡量讓它長得低矮。老家的柿樹,多栽種在田間地頭和高處的打穀場四周,老根虯曲著伏地裸露,樹冠開枝散葉肆無忌憚。南北東西,遠不止南太行,很多地方都有柿樹,有高有低,細看卻不難發現,樹幹上均有刀斧嫁接的痕跡,自下而上,大致由兩截組成。天生樹不同,天生樹是獨一無二的!它沒有最下邊的母體老樁,樹幹粗大但渾然一體,一丈餘的主幹,除了癭瘤和樹疤,整體皮色均勻,下層的枝杈斜披著下垂,垂陰半畝見方,大有籠蓋四野的氣勢。當年的夏天,學生娃最愛爬樹上天生樹,不論男女,各登各的高枝乘涼。我則最喜歡扒著它最下麵的一枝就地蕩秋千,或者幹脆斜躺在樹枝上搖晃歌唱。恰同學少年,我們似歡樂無比的小鳥,天生樹是大家放學路上取樂的樹窩子。一年四季,柿樹最可觀在早春與秋冬,一來它貌似蠢笨卻發芽生葉很早,翠綠油亮的幼葉冒齊了,山裏人望著它就暫時忘記了幹旱缺雨,美好的願景借機油然而生。秋天是豐收和摘柿子的季節,八月黃摘在中秋節,小火罐遲到霜降後。秋收秋種的活動持續很長,夾雜著夠柿子,農忙往往從農曆八月十五綿延到廿四節氣的立冬。紅柿葉紅果實,男人和女人擔柿子的籮筐,往往一頭還插著一把金黃散碎的野菊花。1986年新村建成之前,原本老村位於溝底,人家多住窯洞,一層層窯洞似蜜蜂的蜂房一樣。詩曰:“古公亶父,陶複陶穴,未有家室。”數千年窯洞棲居,便是老家人世代人生真實的寫照。大長一個冬季,枯山如睡,原本樸素靜穆的山村,窯洞的前後左右,混合著土牆、石頭牆和矸棚房,隻因為有柿子、柿餅和柿皮的橙紅之色,或厚或薄,或暗或明,如油彩一樣鋪織堆疊著點綴山鄉。曬柿餅、晾柿皮的紅色,紅辣椒似的撩人的紅色,一直紅到春節,接著貼對子、貼門神、放火鞭的紅色,新的一年就翻頁了。有時候翻山走親戚,從山梁上朝下俯瞰山村,老家因柿子、柿餅、柿皮而美麗如畫。
柿子和煤炭,是老家地上地下的一雙特產。煤是樹變的,沒錯!滄海桑田,高岸為穀,遠古的造山運動,埋沒了曾經的樹林而演變成煤海。村誌裏收錄一幅矽化木的圖片,就出土在天生樹不遠的地方。出山的大路上,北窪村臨著著名的當陽峪陶瓷遺址,宋代人用煤燒窯製陶瓷,我曾經上小學的教室,房後有北宋崇寧四年(1105)而立的《德應侯百靈翁之廟記》碑刻,記載著故鄉紅火出彩的一段曆史,現在已經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了。多年來,我試圖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老家的地貌和南太行。重巒疊嶂,溝壑縱橫,枯葉一般的筋脈,凸顯的是重重山梁。而老家位於南太行的邊緣,則好像霸蠻的老吊與推土機,氣勢洶洶的,把最後一鏟子石料混合著黃土,一舉傾倒在黃河北岸。人站到北窪村的東山嶺上遠望,足下是南太行的最後一道屏障,前邊就是茫茫大平原了。因為與晉東南唇齒相依,焦作煤多,出產優質無煙煤,人稱“香砟”。英國人和意大利人,近代的英福公司早早就到焦作開煤礦,還修了道清鐵路,企圖從晉東南一帶運煤。後來的日本侵略者,曾利用道清鐵路掠奪焦作的煤炭。解放以後,1958年大辦鋼鐵,附近各縣群眾,包括遠到開封的由河南大學改名為開封師範學院的師生,各方麵的人紛紛集中到山裏來,到山嶺上開礦挖鐵汞,挖煤燒小高爐;“文革”後期,原新鄉地區下屬的平原各縣,每縣均來到山裏開小煤礦。上世紀80年代開始,鄉鎮企業和私營煤礦爭著在老村一帶開煤窯,一邊挖煤,一邊破山燒石灰,辦水泥廠。終於,山裏自古的煤礦與煤炭資源,被粗放、無序開發給掏空了。天生樹既見證了村民搬家,從窯洞到瓦房,也見證了礦產資源特別是煤炭的逐步枯竭。人事有代謝,往來成古今。變化的是至少已經有2000年的煤礦開采史,如今老家的煤礦已采掘殆盡。但不變的是老家人對柿子的喜愛與鍾情,好在柿樹一代一代茂盛生長,天生樹依然不可一世,枝繁葉茂。
說迷信也非迷信,天生樹是一個傳奇和神話。莫非它是故鄉億萬年山河變遷,樹木遺存的鳳凰涅槃?不僅是一個自然的消息樹,它分明還是一位入世的觀察者。它見證了英福公司和日本侵略者對中國煤炭礦產的覬覦和掠奪。見證過清光緒三年(1877年)和民國31年連年(1942年~1943年)大災,北窪村全村外出逃荒,餓死和失散達300口人。經曆了老村變新村,看著傳統的山裏人,因南水北調幹渠經過家門口的焦作市區,城市誘惑越來越大,村人或者外出購屋定居,或者在南水北調工地上班搞綠化,逐步脫離了傳統農業。
天生樹證明“天地造化,鍾靈毓秀”所言不虛。但古樹與大樹的保護不易。北窪村曾經的老墳地,長著一棵比天生樹還古的大櫟樹,“大躍進”時候被砍去了;老村的東場口,有過我從小看著的一棵黃楝樹,風貌不亞於天生樹,但“文革”剛開始,慌慌張張中,人還沒有定下神就沒有了;而老村搬遷的時候,王家門口一株老國槐,移不走也沒法移,為複墾耕種,由村委會做主,把它整體與老村一起深埋在地下。村子前幾年集體編寫《北窪村誌》,特地記錄了天生樹、大櫟樹、老黃楝與老國槐。書名請書畫名家陳天然先生題署,據說,他獨具一格的書法結體,就是受了柿樹的啟發。現在鄉親們又合計著為天生樹立碑紀念,我慕名而登門拜訪,專門請開封老書法家和名士,身為省文史館館員的桑凡老人題署了“天生樹”三個大字。旅遊專用的雲台大道,從焦作市區直接進山,經過村子和天生樹,北窪村人希望天生樹常青並永遠年輕。
2015年9月10日於甘草居
2016年4月23日再改